赫尔南

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

[明光萤] 大风吹


月岛萤&月岛明光中心

提及山口忠

***

山口即将远行。临行前到月岛家拜访,算是二人一贯的道别习惯。月岛萤对告别向来不擅长,酝酿出分别的情绪往往要预热许久。山口在月岛萤家停留半日,傍晚与他在公交车站分别。等候的间隙山口站在台上吩咐:哪些要拜托他帮忙,哪些留给他作为谢礼,回来会带伴手礼,开玩笑说阿月一个人在空房子里过暑假,可别天天惦记我。月岛萤挥手作别,背着尾气散步回家。这时天尚未变色,有些稀疏的云漂浮。回家路上风势渐起,月岛萤关紧所有门窗,天色眨眼间灰掉几度,回神窗外已是风雨一片,如同突如其来的大雾,此时手机也预兆一般连震几声。

"我路过车站时看到了明光哥,他好像被困在车站里,站台前的水已经没过道牙,怕是也难打到出租车…"山口的消息从通知栏跳出来。

"我会和他联系,你也路上小心。"月岛萤回复。

这样的天气,带了伞也只是白折伞骨。月岛萤依然从玄关抽出两把伞,一把塞进挎包,留下一把长柄的撑开挡雨。夏季的雨水向来难以预测,若是天气闷热,也能让人提高警惕。前一秒晴空万里,忽然间刮起风来,这时的雨往往下得更急更紧。这是月岛萤最难以应付的状况:无法预测的天气,毫无预兆突然返乡的兄长,这些突发状况总是接踵而至,毫无规律可循。月岛萤擅长遵循规律,迅速找到不合群的因子,说到底是对"熟悉"的依赖。他有他精密的尺度丈量所处的环境,如果踏出的那一步最终是错,他宁愿一步也不走。

偶尔发现山口的语气,熟悉得让人毛骨悚然,甚至到了"陌生"的地步。月岛萤回忆,他与山口早早相识,早在还不能主动控制语言和行为的年纪,还在一切伪装都那么生硬可笑,又轻而易举让不谙世事的孩童信以为真的时期。

月岛萤对山口忠算得上知根知底,反之亦然。自幼生长在同一环境的发小,任何细微的变化都无所遁形。而山口偶尔出现的"不像山口"的一部分,总显得更难以忽视。在他把月岛萤甩在身后以后放大的那部分、像伞一样覆盖在月岛萤头顶的、源于对"某种和谐气氛"渴求的:关怀,保护,或者控制,让月岛萤无能为力的那一面。再细细想来,或许来自多年前那个他们都无法忘记的赛场。当两位月岛隔着窄窄的排球场对视,山口忠夹在月岛萤和月岛明光、和人群中间,用孩童柔软的臂膀,试图分隔着残忍的现实与他高大而易碎的朋友。

从那时开始,山口忠似乎继承了一部分月岛明光。或者说月岛明光的一部分,从此寄生在山口忠身上。而在那之后漫长的四年中,山口的影响从分隔变为连接,最终化作引线点燃,让被甩在身后的月岛萤不得不清醒:月岛明光的幽灵不过寄生在他的双眼中,目光所及的一切,包括承载着共同记忆的友人,都会成为幽灵投影的荧幕。

回想起来在年长六岁的哥哥面前,他一直是被保护的角色。月岛萤幼年时不知从何处染上不良习惯:心神不宁时会用指甲抠墙皮。始于儿时学校强制午睡,他却毫无睡意。年幼的孩子还没有胡思乱想的功能,仰躺在木床上,视野中只剩下花白的墙。他只好凭着记忆在墙上找些考古发掘的乐子:这一块像三角龙的头骨,那一块像霸王龙后爪,中间一片则是一窝恐龙蛋。他用指甲作为探铲,墙灰一粒一粒挤满指甲缝,接着让皮肤和指甲分离,占领柔软的甲肉,日复一日。终于在某个寻常傍晚放学时,他一把甩开明光的手,接着血涌了出来,仍然还是孩子的明光霎时脸色刷白,一手握住他的手腕问:"很疼吗?谁做的?萤被人欺负了吗?别害怕都告诉哥哥!"

月岛萤摇摇头,仍置身于状况外。刚刚甩开明光的手只是出于疼痛本能的下意识动作,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紧急的事——足以让面前总是沉着可靠的哥哥如此慌张的事。明光不由分说把他背在背上跑去了医务室,医生用银针一点点挑开他指甲中的墙灰,明光充当护士死死压住他的手,月岛萤再次被本能的剧痛操纵,不住地挣扎,喊叫,眼泪大滴地掉。后来的事他几乎也记不清了,只记得那盏有翠绿色外壳的台灯映在明光的脸上——那张和他相似的脸上,挂着相似的泪。

此后他一直难以忘怀。尽管细想来那时的明光不过也只是个孩子,那是对任何孩子来说都过于紧迫的情况,在升入小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月岛萤都背对墙睡,他不想,更害怕再看见明光那一刻惊惧的眼神。而在那一刻——月岛明光几乎"横死"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之后,月岛萤的心绪悄然发生了微妙的转变,他转身面对白墙,月岛明光失控的面孔映在白墙上,他突然怀念起哥哥死死攥紧他手腕的那一刻。

那一天他不记得到底如何回到家中,初冬的风远算不上料峭,却直直钻进他的领口。或许就是从这一年起,他开始异常畏惧严寒。明光在何时回家也不得而知,母亲第一次感到异常,同一天两个平日亲密无间孩子都如此蹊跷地躲在各自的门后。透过一道墙,明光的哭声沉重缥缈。月岛萤呆滞地注视着白墙,每一个凹陷和污渍都变得晃眼。他在年幼时就被查出患有遗传性近视和散光,摘下眼镜总能看到物体边缘蓝色和黄色的光。墙上那些凹陷像赛场的聚光灯聚焦到蓝黄的排球上,晃眼的,令人目眩甚至反胃的圆形污渍。月岛萤再一次把指甲贴在墙上,蓄势待发。恶习再现,这次它真正成为一种习惯。他知道多厚的墙灰能正好卡在指甲缝隙而不伤及皮肉,同时提供细密、连绵的痛感。一墙之隔开始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,纸被生生撕裂的惨叫,扶手椅迎面冲来,月岛萤连连后退,直到磕上床沿。哭声,喊声,拳头砸向地板,最终万籁俱寂,什么都没有了。

月岛萤开始心慌,他听见心跳像赛场的哨声一样振聋发聩。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明光房门前,手里攥紧门把手。明光背对他跪在地板上,蜷缩着,渺小得像个影子。月岛萤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,他不知这种冲动从何而来,只觉得有鲠在喉。他想质问明光,用受害者的身份审判明光的欺骗和谎言;他又想道歉,以加害者的身份向明光忏悔。这一切交织在月岛萤年幼的心里,他最终无法承受这份重量,落荒而逃。

这鲠卡在少年纤细的喉头,四年过去,任凭水的冲刷和醋的腐蚀,仍不曾松动一分一毫。四月明光从乌野毕业,离开家乡读大学,除长假放假探亲以外,月岛萤几乎没有再见过月岛明光。

雨水连绵不绝,风更不知从何处刮来,旋风卷着雨迎面扑在月岛萤眼前,他下意识摆手去挡,风又卷着雨刮去别处。月岛萤举着雨伞大步走在积水的人行道上,像被无数浪卷起的帆船。到车站路程过半,他没有收到明光的任何联系。余光一直在捕捉口袋一角的手机屏幕,迟迟没有亮起。为什么明光就不肯向他发任何求救信号?如果那么多年前他能从明光微妙的语气里听出被谎言胁迫的无奈,或许一切就不会……

月岛萤回想:某日自己房间换新窗户,旧的已经拆除,新的却迟迟未按照约定时间送达。等到天黑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变化,月岛萤没有理由拒绝母亲的提议,只得卷铺盖去哥哥的房间暂住一晚。

明光的房间和他刚离家时别无二致,无非是多了些灰尘,这些妈妈已经打扫过了;少了些生活气息,但也无伤大雅。墙上被明光亲手撕掉一半的排球海报只剩下双面胶发黄的痕迹,散落一地的排球杂志也早已回归原位,只是再也没有添新册。明光带走了常用的电子设备和一些生活用品,唯独那颗排球,依旧突兀地杵在书桌上。春高结束后,明光再也没有在庭院练过排球,好像这种持续多年的活动已经成了弟弟的笑柄。

童年时代月岛萤常常在哥哥房间过夜,尽管个子早早抽条,同样继承高大基因的两个孩子在单人床上显得拥挤。如今仅仅是共处一室就让月岛萤无所适从,到处是明光痕迹的卧室一样是他不愿面对的记忆巢穴。月岛萤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中,像偷窥明光的心一般心神不宁。

剖白真心需要勇气,不仅是剖开一颗心的勇气,还有面对一双眼睛的勇气。

兄长月岛明光最绝望的一晚,月岛萤仅仅是在门口驻足,此后再也不曾前进半步。时日逝去,当刚成年的兄长用更快的速度和自我修复机制试图翻越那道坎,向月岛萤伸出和解的双手时,貌似早熟的萤依旧装作心安理得地无视。他知道明光始终认为有愧于将他视作偶像的弟弟,谁又知目睹明光血淋淋惨状的月岛萤的愧更是千倍百倍,压在少年正抽条的单薄的骨架上。两人间后天形成的纽带几乎被生生斩断,只剩下血缘孤零零地系在中间。

尽管常被人评价"理性",甚至听到月岛明光拐弯抹角的评价"冷静得让人心寒"。然而从那一天起,兄长颈动脉喷溅楚的,无形的热血,淋遍月岛萤全身,逐渐凝固、失温,最终结常成一只坚固的茧。理性何尝不是大脑对本能的狡猾欺骗……月岛萤一清二楚,正是存在没有勇气面对的事,所以遇到相似的事物他只有逃避: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的排球白痴、对待一颗球近乎纯粹的影山,沐浴在一腔热血中渺小又远远高于他(甚至穿着那件10号球衣)的日向,大步追赶将他甩在身后的山口,被重创在他面前粉碎又捡起视若至宝的凶器重生的月岛明光……

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当场将明光枭首示众,一切又该如何运行?哥哥的谎言不会被戳破,他依旧会毕业离乡,依然是月岛萤的偶像,谎言仍会滋长,浇灌它的弟弟依旧会追问:"哥哥加入大学的排球部了吗?""哥哥在大学也是王牌吧!""哥哥毕业之后会成为职业球员吗?像电视上那些排球明星一样"……月岛明光会被他的谎言送到高空,送到月亮上去,终有一天自由落体,粉身碎骨。

月岛萤也会被继续欺骗,用编造的故事作为延续排球运动的动力,这样的动力迟早会枯竭,回过头来他又剩下什么?

而一直自导自演的哥哥,在看到他年仅高一便入选乌野首发时,又会作何感想?两人共同搭建的谎言,却无任何一人可以承担它破碎的重量。

而当影山和日向追逐着变成两个鲜亮的影子,山口忍无可忍引燃导火索,月岛萤似乎越来越靠近他长久以往逃避的现实。是明光为他带来排球,他真正爱排球,也同样珍视从来都不是真正英雄的明光。无论绕着长方形赛场走多少圈,他都无法走出赛场,走出和明光相连的细细的线。

这样大的风和雨,想全身而退绝无可能,困在雨中的人不过是想要一个同伴一起淋着暴雨,逃进小小的避风港罢了。月岛萤用他最快的速度在水中穿行,他不断跨过障碍,跨越界限, 直到真正赶到明光身边——

"萤?!你怎么过来的?我不记得我有和你……"

月岛萤稳稳踩上已经被水没过的台阶,带着一身雨水的湿气走向明光。

“真不好意思,我只带了一把伞。”月岛萤把伞柄推向月岛明光,“看来我们得共享了。”

月岛明光举起伞,把高大的弟弟笼罩在伞下,另一只手伸向月岛萤的挎包,把露出的另一把伞柄塞回包中。风吹得伞几近翻折,月岛萤双手盖住月岛明光的手,三只手同撑一把伞。水雾剥夺了月岛萤的视力,他全凭月岛明光的搀扶一深一浅地走着,两人宛如一前一后再次回到遥远的母体。

"下次可要藏得再深一些,萤。"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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